在康有为十多年的漫游中,受当时正盛行的体质人类学和进化论的影响,他对世界各地不同肤色、不同相貌的众多种族,作了前所未有的观察、比较。在此基础上,他提出了改良人类自身,最终使之成为无差别的完美之人的设想。我将此称之为康有为的大同美学。
康氏大同美学的要点是:世界各地的族群,由于身处不同自然环境,形成不同的生活方式,由此而发展出不同的肤色、相貌、体格、智力。从肤色看,全球人类可分为白、黄、棕、黑四种。白种人相貌俊美,体格强健,智力发达。黄种人相貌、体格不如白人,但智力不逊于白人。棕色人种在各方面均不如白种人和黄种人,但优于黑种人。黑种人则相貌智力均不如前三种人。人种上的明显差异,是人类难以抵达大同世界的主要障碍。因此要进入大同世界,必须经过千百年不同种族的通婚混血,逐渐改良人种,最终所有人都达到白种人那样的相貌、体格和智力水平,到这一步,人类就具备了进入大同理想社会的最基本条件。
以今日人类文明的认知水平看,康有为认同的十九世纪体质人类学观念,在政治上极其错误,是地地道道、彻头彻尾的种族歧视,是对人类尊严的极大冒犯。
这种荒谬的偏见,在二十世纪就已经被人类公论所抛弃。今天之所以还要谈论这个话题,是因为种族歧视依然存在,在有些国度甚至还相当猖獗。而之所以如此,根本原因是由于世界各地经济文化发展水平极不平衡,彼此差距明显,甚至存在鸿沟。要改变这个现状,只能通过推动全面的社会发展,通过改善教育和生活条件来达成。寄希望于人种改良,这完全是本末倒置,难以奏效。历史上曾经有过改良人种的主张和建议,但最终都没有产生什么效果,根本原因是,这种主张本身就是反人类的,无法为多数人所接受。
族别意识的历史回顾
族别意识,不是康有为时代的产物,在中国文化传统里,早已存在。
在《尚书middot;禹贡》中,天下被分为九州,天子居中。围绕天子王都之外,被划分为了五个区域,称为五服,分别是甸服侯服绥服要服荒服。五服构成了中国的文明格局。其要义是:距离天子越近,文明程度越高,越远,文明程度越低,甚至接近于野蛮人。例如,荒服就被安置在无人闻问的极偏远的地方,居住在这里的人,被冠以带有污蔑性质的称谓,在北方为狄,在西方为戎,在南方为蛮,在东方为夷。
这个大格局被划定之后,几千年时间几乎没有变化。而且从天子以至庶人,很少有人关心那些蛮夷之地的情况。《史记》《汉书》等著作,对这些蛮夷的记述也都极为简略。《匈奴传》《南越传》之所以比较详细,是因为匈奴的祖先被认为是夏的后裔,根红苗正,并非真正的野蛮人。南越王赵佗也是华夏人物,籍属现在的河北省正定县,是正宗的文明人。如果他出身就是纯粹的野蛮人,史家是不会理睬的。由此造成了,中国人从天子以至庶人,根本就不了解偏远地区的人是什么情况,更不知道中国以外的世界是何等模样。
几千年来,中国人都是在想象、揣测世界,极少去观察、走进乃至融入世界。
具体到肤色,在中国传统思维中,仍是以白为美,以白为贵。在古人的描述中,贵族、文明人多是白皮肤,女人之美尤其体现在白皙的皮肤上。例如,庄子在《逍遥游》中描述的神人,肌肤若冰雪。而《诗经》的描写则更具体,肤如凝脂。白皮肤几乎成了人体美的最根本条件。民间俗语也有一白遮百丑的说法。与之相反,下等人、野蛮人的标志之一,就是黑皮肤。在《太平广记》里,有大量关于昆仑奴的记载。这种人不但皮肤黑,而且头脑简单,乐于承担各种危险艰苦的工作,比如潜水、修船等等。
至十九世纪中叶,即鸦片战争前后,中国人把《山海经》《淮南子》中对野蛮人的想象性描述落实到了欧洲人身上,以讹传讹的妖魔化文字所在多有。如陆嵩在《江州述感》一诗中,称欧洲白种人语音类禽鸟。一位名叫汪仲洋的诗人描述欧洲人是鹰嘴、猫眼、红胡子,眼珠是碧绿色的,害怕日光。就连大学者俞正燮都相信,中国人肺有六叶,洋人只有四叶;中国人肝七叶,洋人三叶;中国人心有七窍,洋人只有四窍;中国人睾丸只有两个,洋人则有四个;中国人肠子有两条,洋人则有六条。
鸦片战争后,睁开眼看世界的中国人发现,洋人其实很英俊,甚至比中国人更优秀,于是,又把低级丑陋人种的帽子,扣在了东南亚和整个太平洋地区众多岛屿的原住民的头上。1890年,薛福成出使欧洲,沿途游览新加坡、锡兰等地,认为那里的原住民与鹿豕无异,所见越南、暹罗(泰国)、缅甸诸国人,及印度、阿拉伯等人,无不面目黝黑,形体短小。他把中国人与欧洲人相类比,认为中国人和欧洲人的白皙魁健,远胜于东南亚等地的原住民。这样一种把自己与白种人同列高等人种,而歧视其他人种的态度,在那个时代具有普遍性。
康有为难免不受此影响。而且在此基础上,他进一步比较分析不同肤色种族的具体特点,得出白色人种优于其他种族的结论。
他说,全世界白人势力强大,横绝地球,黄种人则居多数而且聪明,因此万无可灭之理。白、黄联手,势必统治全世界。而且,他认为中国人若能改善饮食,多吃牛肉之类,改善居住环境,一定可以强健身体,等过了二三代人之后,即使不通婚,黄种肤色也能变成白种肤色。
康有为觉得棕色人种远不如黄种人。他们目光黯然,面色昧然,神疲气衰,性懒魂愚,在上述方面和黑种人接近。但棕色人种,智力并非极下,要想有所改良,一要移民,改变生存环境,二要与黄种人混血,先由棕色变为黄色,再慢慢变为白色。
康有为认为,最难以改变的是黑色人种。由于身处热带,黑人非但没有自我进化之可能,反而每况愈下。唯一的解救之道就是移民,离开极端炎热的赤道地区,移居到地广人稀的美洲、瑞典、挪威以北。改变生吃的饮食习惯,经过四五代人之后,由非洲奇黑之人,变为印度黑人,再经过数百年,可变为棕色,又经数百年,可变为黄人,更进而可变为白人。他认为,快则七百年,慢则千年,黑种人可以全部变为白种人。
康有为总结说,人类要进入大同世界,必须积世积年,达到颜色同一,状貌同一,长短同一,灵明同一,是谓人种大同。如果形貌、体格不同,则礼节、事业等就不能同一。而要达到同一,舍男女交合之法,无能变之者也,就是说,必须要实现不同种族之间的通婚。
最美的人在高加索?
1904年6月,康有为由法国抵达英国游览,参观公园、博物院、议会、工厂等众多场所,令他印象最深刻的是生物史院陈列的化石,其中所陈大地猿、猴、猩猩种类至多且备。
从与人类最接近的猩猩身上,康有为认为,人类不同族群,具有不同的进化程度。他发现,澳洲土人鼻子极为扁平,面极阔,最像猩猩。非洲黑种人天庭窄,眉骨高,也比较和猩猩相像。据他所见,南洋的巫来由人,台湾的生番族人,美洲的土著人,西藏的吐蕃人,都是面阔、鼻扁、人中长、口大,此皆野蛮。而所谓文明国家里的人则相反,面圆、人中小、鼻梁高。他们还可以分为不同等级,欧洲人鼻子最高,天庭高广,额头多圆,人种诚美矣。阿拉伯、波斯、印度人则要稍逊一筹。中国人鼻不扁,口不广,面不平阔,但鼻梁不如欧洲人高,稍劣矣。这样的观察似乎更像相面先生所为。
经此比较,康有为得出的结论是,遍观大地人种,以高加索为最美矣,然后依次是瑞典人、日耳曼人、罗马人。
但令康有为感到困惑的是,通常认为,历史越悠久,人类进化得越美。但巴比伦、印度、中国开化最久,日耳曼、瑞典开化则相对晚很多,后者却比前者要美。他分析认为,欧洲人秀伟白皙,与他们生活在冷带而近海之地有关。地理环境对人种,也是有相当影响力的因素。由此,他得出结论,离开那些不适宜人类居住的地方,鼓励不同族群之间的杂交混血,这是消除人类不平等的根本大计。
为什么是高加索人最美?康有为访问英国时,正是欧洲兴起体质人类学的时代。高加索人这个词最早出现在18世纪的欧洲。1785年,德国学者迈纳斯在《人类历史大纲》一书中,首次提出高加索人这个概念。高加索人不是一个人种学或民族学的概念,而是一个文化概念。
18世纪,有相当多的欧洲人认为,人类起源于高加索山脉的周边地带。其依据有二:一是,在希腊神话中,普罗米修斯因给人类盗火,被宙斯锁在高加索山;二是,旧约圣经讲诺亚方舟在大洪水后停泊在高加索山附近。这两个传说在欧洲文化中具有特别重要的启示意义。它意味着,高加索山和奥林匹斯山、雅典、伊甸园、耶路撒冷一样,都是欧洲文明的发祥地,身处其间的人类,如同中国藐姑射山的神仙一样,有非同一般的高贵身份、神性品格和俊美形象。按基督教的说法,高加索人自然是上帝拣选出来的优秀子民。
其后不久,迈纳斯把高加索人的范围扩大到所有欧洲人、犹太人、阿拉伯人、柏柏尔人、埃塞俄比亚人和印度人。迈纳斯的同事布鲁门巴赫则利用颅骨测量法,把整个人类分成五大种:高加索人种、蒙古人种、马来人种、阿比西尼亚人种和印第安人种。前述康有为对不同人种的比较分析,依据的就是布鲁门巴赫的测量结果。
颅骨测量数据表明,人的面相、大脑容积乃至整个身体,在不同人种中,确有差异。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的智力有明显差异。而且,现代主流观点认为,在生物学上,已有的任何对于人类种族的定义都缺乏科学上的严谨、准确,都有不同程度的随意性、政治化和约定俗成的认知偏见,而且经常发生变化。在此意义上,人种更多是一个社会学概念,而非生物学概念。
古老的人体测量已经被淘汰,先进的基因检测正大行其道。我们能否运用科学手段,客观地认识自己,认识我们的同类,似乎依然迷障重重。当科学遭遇伦理,通常会败下阵来。人类因为莫名的恐惧,对任何企图改变我的尝试,都保持高度的警惕,以致到了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地步。医学实验项目,常常困在医学伦理审查这个关卡,动弹不得。
但另一方面,人类正无所不用其极地改造自己的身体,纹身已经不算个事,割眼皮,垫鼻梁,削嘴唇,缩下巴,隆胸乳,瘦腰身,塑翘臀hellip;hellip;就连变性手术也方兴未艾。当然,最新的进展是重新编辑或改写自己的DNA。医学伦理面对人体装修工程,基本无所作为。
康有为一直想通过种族混血来改良人种,最终目标是所有人都变成白种人。但他没有预见到整容医学技术在最近半个世纪的惊人发展。没有预见到21世纪新人类对人体美的理解和取舍,早已完全不同于从前。
康有为错在哪里?
通观康有为《大同书》和其卷轶浩繁的游记,可以看出他高于同时代中国学者之处,就在于他一直非常积极地了解学习欧洲最新的技术进步成果和各类历史文化知识,并且将其运用于思考中国和世界面临的问题。他在《大同书》里所作的很多展望预言,都已经成为现实。但他也有视野的盲区。
首先,他一厢情愿要把黑人同化为白人。但在百年之后看,地球上黑人的数量不减反增。白人则不增反降,他们不愿多生育甚至不生育,导致人口急剧下降。当年,康有为已经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在法国,女性获得自由后,不愿生育以免影响自己的自由生活。在美国,申请堕胎的妇女日渐增多,同样也会导致人口下降。康有为对此深感忧虑,但也无可奈何。现在,发达国家,包括中国在内,人口下降的趋势已经非常明显。有比较夸张的预言家说,几十年后,欧洲白人将不复存在,来自其他地区的有色人种将主宰这个世界。
其次,康有为没有预见到,二十世纪后半叶以来,人体整容改造工程方面取得巨大进展。美容也已经成为一大产业。儒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古老信念,在最近几十年迅速崩溃。现在流行的观念是,我的身体我做主。只要条件允许,每个人都可以按其所愿,改造自己的身体。康有为通过混血繁殖改良人种的计划,现在看来未免太过缓慢了。
再次,最重要的是,康有为认为到了大同世界后,人类将颜色同一,状貌同一,长短同一,灵明同一,是谓人种大同,这样的同一,实在太可怕了。没有差别,没有个性,亿人一面,这和我们通常理解的美,完全相反。这还是我们期待的人类之美吗?如果高加索山的人都被希特勒训练成万人齐踢正步的纳粹冲锋队,无论他们多么整齐,那都是对美的亵渎,对人类自由存在的威胁。
康有为在他规划的大同世界里,设置了一个理想的人,一个百年前的高加索人。如果我们随便选择一个当代高加索地区的人,比如选一个亚美尼亚人mdash;mdash;他们可能最接近诺亚方舟的抛锚地,和康有为本人做个比较,美丑妍媸一目了然。平心而论,高加索地区的青年男女,确实比照片上的康圣人,要英俊许多。被成群妻妾子女包围的康长素老先生,妥妥一个油腻老男人。他的才华无论怎样横溢,也遮盖不住形象上的平庸无奇。但美的前提是大家都不一样。各美其美,各丑其丑,如此丰富多彩的世界,才是我们想要的人生。
德国思想家阿伦特说,平庸是一种恶。从美学来看,平庸就是一种丑,这样的丑正在统治审美领域,而且令无数人陶醉。康有为设想通过反复混血,制造无数具有标准化体格容貌的美人。他的这个理想过于幼稚、平庸,而且离现实越来越遥远,不像圣人所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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